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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通道:“凌汉,你自己想想,那叫花子是在凝眉的床上睡了一夜,直到天亮,才被人从凝眉房中拖出来的。你自己说吧,一男一女,同床共枕一个晚上,而女方居然没有呼喊,没有反抗,两人硬是睡到太阳升起,如果女方不是自愿,这怎么可能呢?”张凌汉道:“那晚凝眉刚好喝多了酒,睡死了,什么都不知道啊。”沈通道:“你是他爹,当然帮女儿说话,但你说得这些,别人又如何能够信服呢?”
嘉熙四年的年末,十里河村的村民,家家户户忙着杀鸡掸尘,准备年货。
村里来了几副货郎担,从大小提桶,灯盏烛台,到梳子篦子,头巾丝带,日用的各种物件,应有尽有,引得妇女小孩,全都兴冲冲地围拢来看。
在这一群人中间,有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,模样斯斯文文的,长得很白净,但也很瘦小,而且从他跟在人群后,那探头探脑害羞的样子,也可以想见,这是一个十分胆小的孩子。
正因为他是跟在人群后面的,所以一开始人们并未发现他,待到发现他时,无论大人小孩,都指着他鼻子笑骂。说他母亲是不要脸的骚货,趁未婚夫上山打猎,居然跟叫花子勾搭成奸,生下了这个不吉利的小叫花子。
“这是年货,你这个小叫花也想碰啊,你碰过的东西,别人还能买吗,还能用吗?”一个十来岁的女孩骂道。
“告诉你妈,你家的东西,最好也别到村里的河中来洗,你妈用过的东西太脏,把河水都弄污糟了。”小女孩的母亲也一起说他。
于是小男孩仅有的一丝笑意,也消失不见了,可怜巴巴地站着,好像要哭。
不远处,一个女人望着他喊道:“阿石。快回家来,阿妈把饭做好了,可以吃饭了。”
“死小叫花,快滚啦。”小女孩又骂了一声。
小男孩终于擦着眼泪,往母亲的方向跑去。
人群中一个大娘叹气道:“‘凝眉’这个名字太糟糕了。凝眉?天天皱着眉头,这命能好吗?”
“穷人家的孩子,却取了文人家的名字,命格撑不起这份娇贵的。”旁边一个中年男子接了一句。
就在这两人说话间,阿石也跑到了他母亲张凝眉的面前。
“你又哭了,他们又欺负你了?”张凝眉问。
阿石张着嘴巴,使劲点点头,干哭了几声。
张凝眉道:“阿妈给你取名叫阿石,是想让你跟石头一样,不管别人笑你,打你,骂你,你都还是一样的硬。明白吗?”
“明白。”阿石的哭声收了些。
“好,跟妈回家去吧,给你做了好吃的。”
张家的房子在十里河村的最东边,这样也好,至少清净了许多,在这生下阿石的三年里,张凝眉不止一次地想过,要是她家的房子在村中央,那么她只有一条路好走,那就是去死。
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甬路,母子俩手牵手地回了家,就在推开院门的一刻,张凝眉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院子里,东张西望地看。
“爹!”张凝眉叫了一声,眼里的热泪在眼眶中直打转。
眼前的张凌汉简直与三年前的判若两人,身子是瘦得没法看了,浑身是苍老而干黑的皮,蓬乱的头发下面,是一双浑浊的眼睛,以及额头上那一行青黑色的刺字——“配潼川府牢城重役”。
“爹!”张凝眉又喊了一声,这回便哭出来了。
而张凌汉麻木的眼睛,却盯在了阿石的身上,因为张凌汉直到从惠州出发,往潼川去时,都不曾听说张凝眉出事的消息,就更不知这孩子从哪儿来了。
“到屋里去说吧。”张凝眉自知瞒不下去,便将父亲请进屋中坐定,这才将当年受辱之事,与张凌汉说了。惊得张凌汉又羞又怒,一时竟说不出话来。
“凝眉,你在家吗?”一男子在院门外喊,张氏父女一听就知是沈忠来了。
“你想好跟沈忠怎么说了吗?”张凌汉问。
张凝眉道:“不用我说,沈忠只要回过他们沈家村,就一定已经知道我的事了。”
父女俩说话间,沈忠已经自己推门进来了。后面跟着沈忠的父亲沈通,爷俩都脸色铁青,久别重逢,并无任何喜悦之气。
张凌汉正想搬椅子让他们坐,沈通却拦住他道:“不用了,我们一会儿就走,这次来,主要是来把婚帖退了。”
张凌汉着急道:“这事有误会,外面传得太脏,其实凝眉怎么可能去勾引一个叫花子呢,是那畜生自己爬进凝眉房中的,而且刘知县也已经将他处斩了不是吗?”
沈通道:“凌汉,你自己想想,那叫花子是在凝眉的床上睡了一夜,直到天亮,才被人从凝眉房中拖出来的。你自己说吧,一男一女,同床共枕一个晚上,而女方居然没有呼喊,没有反抗,两人硬是睡到太阳升起,如果女方不是自愿,这怎么可能呢?”
张凌汉道:“那晚凝眉刚好喝多了酒,睡死了,什么都不知道啊。”
沈通道:“你是他爹,当然帮女儿说话,但你说得这些,别人又如何能够信服呢?”
张凌汉道:“确实是醉酒误事,凝眉是什么人,她对沈忠怎么样,老哥你还不了解吗?”
“多说无益了,孩子也已经长大了,你们自己好好过吧。”沈通说罢,便将婚帖扔在桌上,就要拉着沈忠离开。
可沈忠却不想走,说他相信张凝眉是无辜的,他还是愿意娶张凝眉为妻……话刚说完,沈通几个厚实的耳光就已经贴在他的脸上了。
“走!”沈通怒气冲冲,满脸通红,将沈忠使劲往外拖去。沈忠“凝眉,凝眉”地喊着,一步步消失在了院门口。
张氏父女对坐良久,都没说话,张凌汉t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婚帖,突然一拍桌子,咬牙切齿道:
“我要去县衙,亲自问问刘仁昌,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说罢,张凌汉便往屋外冲去,但刚出门,又转回来了,张凝眉以为父亲改变了主意,谁知张凌汉是回屋来取斗笠的。他似乎羞于见到村里人,便戴了斗笠,将笠檐一压,这才往县衙方向去了。
县衙离十里河村,约摸有四五十里路,张凌汉不顾劳乏,一路疾行,抵达县衙门口,也已是当日酉时了。
一门吏认出了张凌汉,问他风尘仆仆地所为何事?
张凌汉道:“草民有事,想找刘知县刘大人。”
门吏道:“你还真是孤陋寡闻啊,刘大人前年冬天就走了,早不在这里了。”
张凌汉急道:“什么?走了?走去哪里了?”
门吏道:“永州零陵县任知县去了。”
“永州?永州在哪儿?”
“听说是在荆湖南路了,怎么,你有事啊?有事你早点来啊。”
张凌汉有苦说不出,出了一会儿神,见天色快暗了,也就转身回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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