宁父一身直裰青衫,质朴稳重。尚不满四十的年岁,却因为总是对女儿的寒症殚精竭虑,鬓边白丝将人显得沧桑了几分。宁月忙温声安慰自己的老父亲,“只是鸡血,那老翁不小心弄撒的,不碍事。”被鸢歌牵住的老翁面色一晒,合着这小女娃打一照面就知道他的用意。“不过这小孩,我瞧着是先天不足之症,特意带来,想让爹看看。”宁父为医,一心病患,被宁月一说果然注意就转到了男童身上。
撞出的血量不少,这会儿已经漫到宁月白色的裙角边,不免透了上来,把纯粹的白简单就毁了去。而盯着老翁的眼,透亮如同明镜映照着老翁孤坐的身影,除此以外,什么都没有。
老翁被看得心惊,知道这道上光脚的不怕穿鞋的,和这种人对上,最是不合算。
“不用,不用!我觉得我这孙子还有得救!”
老翁说着掐着男童人中,男童就这么悠悠转醒,被二话不说的老翁拽着就要离开。
“且慢。”宁月见真的赔命没戏,颇有些遗憾地站起身子,没管那血色脏污,脸上一派温和,牵住男童细弱的小胳膊道,“我看你这乖孙面黄肌瘦,像是不足之症,不若去前面的瑞君堂看看吧,医药费我可帮你免了。”
“都说不用了!”老翁气急败坏地要甩开白衣女子,却被一道刚猛的力量钳制住。
他一抬眼,是那个唤白衣女子为小姐的小丫鬟,看着脸长得可爱敦厚,这手上力气却如牛似虎,看着没使什么劲,他却憋红了脸也寸步难移。
“走吧,我家小姐心地善良,说了请你们看病。”鸢歌照着宁月言外之意,拉住两人。
宁月则把菜刀还了,回到板车后使了吃奶的劲,才把板车重新推上正轨。
“小姐,要不我来推车吧?”鸢歌舍不得宁月这身子受累,可宁月摇摇头。
“这是最后一车药材,都没盛满,而且瑞君堂离得也不远了。”
鸢歌是小时被宁父从关外捡回来的,随后就一心报恩在宁家里争了个丫鬟的职。实则宁家小门小户,一共就宁月和宁父两人,除了鸢歌自己没人当她是下人,宁月对鸢歌向来是抱着姊妹情谊。
鸢歌知道自己拗不过宁月,但还是忍不住和自家小姐絮叨起来。
“小姐,自你七日前从寒症昏迷中醒来,便时常做些送命的事儿,我和老爷就算有一万颗心,也禁不住小姐你这么吓啊。”
“要不……”鸢歌想起街坊那些话,犹豫着道。“小姐,你让老爷给你看看脑袋吧?”
宁父的瑞君堂还是在这边关六城小有名气。
宁月力气比不上天生神力的鸢歌,推车这件事她虽费力但也做得来。
“你知道的,我除了寒症,一点病没有。”
只是这个寒症可以要了她整条命就是了。
宁月生来患有寒症,活不过二十之数,但这事被瞒得很好。
宁父大小算个名医,在遍寻不得良方后,从江湖游侠的嘴里另辟了蹊径——找人学至纯至阳的内功,日日替她温养经脉,这样虽不能直接根除,也能活过二十。
宁父努力找到了一本至纯至阳的内功秘籍,却找不到可以修行的人。
直到十几年前,宁父在关外沙漠中救下了谢记镖局一家三口。
那独子谢昀是个难得的练武奇才,谢家也重义,两家从此因恩情定下了谢昀与宁月的娃娃亲。
可以说,谢昀就是她的药。
但这个“药”可是会有自己的想法的。
宁月脑中一闪而过婚仪的喜服、谢昀的质问、冲天的火光,浑身一抖,不敢再细想。
上辈子的事,仍时不时像跑马灯一样在她眼前打转。
宁月记得自己是死了,但是转眼又活在了一切没有开始的边关闺房之中。
今儿个已经是她回过神的第七天了,但宁月仍没办法把她记忆里那么真切的东西当成一个梦,反而这如今这一世的经历过往,她懵懂无知,如活梦中。她只当自个儿是真的死了。至于为什么又活了,她也不知晓。
甚至,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活了。
还是化作了什么游魂,乱遭地没去成轮回投胎。
这七日,她只当是她回魂时。只要她甘心死了,大抵还是能回地府的。到时候,她或许就能准备去投个好胎,换个命数活活……
可偏偏,人就是怎么都死不了。
她每天都试着不同的死法,有的十分出其不意,却仍死不了,真叫人纳闷。
“小姐,到了。”
宁月思绪间,就这么走到了宁家医馆,瑞君堂的门口。
“怎么拉个药材去了这么久?”宁父本就担心,一看到板车便迎了出来。他不放心宁月在外面乱跑,寒症让宁月的身体底子很弱,这十几年除了学医,大多时间宁月都是安于闺阁,好好静养的。
谁知这几天,不知怎么转了性子,天天在外面打转,还总是遇上险情。
“怎么会有血?”宁父视线果不其然,一下就落到宁月裙角上那抹鲜红颜色,语气惊骇。
宁父一身直裰青衫,质朴稳重。尚不满四十的年岁,却因为总是对女儿的寒症殚精竭虑,鬓边白丝将人显得沧桑了几分。
宁月忙温声安慰自己的老父亲,“只是鸡血,那老翁不小心弄撒的,不碍事。”
被鸢歌牵住的老翁面色一晒,合着这小女娃打一照面就知道他的用意。
“不过这小孩,我瞧着是先天不足之症,特意带来,想让爹看看。”
宁父为医,一心病患,被宁月一说果然注意就转到了男童身上。
“先去堂内看看。”
老翁皱眉,但碍于鸢歌也不敢说什么。
宁月找了个旁边的医馆学徒,轻声道。
“去巡卫司寻人过来,就说有个拐子,略卖男童。”
学徒睁大了眼点点头,刚要出门要想起什么折回来对宁月说道。
“姑娘,师傅刚刚要寻你说和谢家订婚一事,您就别乱跑了。”
宁月表面依旧波澜不惊,温和微笑着点头。
脚上却偷偷地往那外边挪。
和谢家订婚,前世这时才刚满十六的她盼着。
如今死过一遭的可是确确实实知道,这是她一生磋磨的源头。
这一年,谢昀也满十六。学武天赋异禀,却可怜家中境寒,师出无门。好在下半年,家里来了位在外游历的舅舅,说是有旧情能让江湖里剑术第一的忘情剑李朗开尊口收徒。
这样的师承,是让谢昀从乡野少年的平凡中脱颖而出的好机会。
只是知道宁月寒症内情的两家长辈都不肯放人,怕宁月身子等不到他学成回来。
前世,宁月不忍少年不得志,瞒着父亲和谢父谢母偷偷把谢昀放跑,让他上京拜师。
结果呢,少年自是学成了,三年后江湖里流传着他少年剑客的清名。可这三年,别说回来一次,便是去信也没有一封。宁月枯等三年,直到寒症实在耽误不了,又不信谢昀负她,才偷跑了出来,独自上京寻人去了。
最后一年的寿数用在寻人之上,她倒是不悔。
只是认清了人情,重来一次,就算是梦里,就算是七日回魂,她也不想再来一遭。
谢昀爱和谁订婚和谁订婚吧。
她反正是要正儿八经去投胎的人。
“唉——小姐呢?”
巡卫司来了人,鸢歌把手里的拐子交了出去,却发现自家小姐又不见了。
这七日,每每小姐不见,总不是好事。
鸢歌问了医馆一圈,才打听出小姐是往城东去的。
城东过人不多,由此出城的都是要去天水寺的。
天水寺乃前朝所建,曾坐化了一位得道高僧,此后便信者众多。
只是天水寺建在山巅,路崎岖而漫长,最险的一段是直接凿在山石上,每阶仅能容纳半个脚掌,走这段不能回头,但凡回头的都会因为不经心的一瞥,望见如若深渊的脚下,散去大部分心神,再生不起登临之意,颇为考验香客。
宁月这病弱身子,拢共登过天水寺两回。
一次是为了爹爹和鸢歌,一次是为了谢昀。
那两次都仰赖鸢歌陪着,鸢歌天生神力,体力也好,来这天水寺就和平地踏春一样,看顾她时,也是信手拈来,不曾让宁月有半分行差踏错。
但今日不同,宁月一个人来,刚爬了几百阶全程最是平坦的地方,便已经气喘吁吁,感觉手脚俱软。
可她还要爬。
这可是第七日啊,要是还去不了地府,真成了孤魂野鬼,连胎都投不了了。
她仔细盘算过,先往那些法子不行,皆是因为她所处往来都是人多之处。人多眼杂的,拿捏不好,怕连累别人牵扯命案,又怕没有缘由,徒增鸢歌爹爹伤心。
束手束脚才不容易成事。
可天水寺这儿清幽,来往路人稀少。
待她再往高处爬一点,一个手脚不慎,滚落山崖。一来,不给别人惹祸事,二来死状也吓不到别人。该是收尾收得最是干净利落。
宁月这样想着,咬牙又往上上了几百阶。
她手脚慢,身子弱,爬到最险一处,刚好日落。
橘红色的晖光在万千重山叠峦之中,并不刺目。它似是在同这世间万物温柔地告辞,寸寸屡屡地一点点落下。白日里看着的山河雄伟辽阔,此时看来却又如诗画一般,缱绻如歌。
宁月看着看着,有些着了迷。
以往登山,心里只想虔诚,眼中只有万千台阶下她的心愿。她每一步,不敢有杂念,只念诵一声求他人平安,望诸天神佛可怜她心诚,让她得偿所愿。
而今日,她什么也没想,一仰头才知有如此好风景。
宁月一笑,心念一松,手脚竟忘了还攀附在这几乎是垂直而上的石阶。她心下一空,下一瞬,眼前景物陡然变换,成了四面峥嵘崔嵬的石壁山崖。
倒是……也可以。
宁月略微一愣,安详地闭上双眼,只感受疾风在耳边呼啸,除此之外,万物寂静。
静……
也静不了多久。
宁月还未曾感受到粉身碎骨之痛,先被一个臂膀凭空抱住,接着一顿金石刮擦的刺耳之音直逼她睁眼。
她一睁眼就看见一头墨发在空中飞逸,仔细辨过身形,才明白过来,这是位散发的男子。一身粗布打扮,正用着一把铁剑插凿在山壁之中,降慢他们跌落的速度。
这男子武功似是不错,没多会儿将稳稳停下,又带着她踩着几个山壁上的落脚点,用轻功青云直上,很快就过了那处最险的位置落在一个供香客中途歇脚的六角亭中。
一落地,宁月克制礼数地从男子怀中跳了下来。软绵的脚似还不相信她又站在实地上,竟吃不住力,往边上一歪。幸而旁边伸来一只有力的胳膊,将她扶得稳稳的。
死没死成,脸倒是先丢尽了。
宁月缓了半天,才鼓起勇气,面对看完了她所有难堪的救命恩人。
可不抬头还好,一抬头,宁月梗了梗,先前看身形和后脑,倒也觉得挺拔英勇的侠士,可这正面一转来,五官看不见,只看见那脸上顶丑的铁面面具。
丑到什么程度呢,没有一点贴合的弧度,只囫囵将脸盖住了,又在眼睛鼻子那捅开三个窟窿。天光散尽之处,更显狰狞可怖,能止小儿夜啼。
宁月默默移开视线,低头道
“多谢大侠救命之恩……之恩……”
原都是她救人多,只听别人这么说,她自己被人救了,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。
仔细想了想,家中家底为了她吃药薄得很,她之所长,也唯有一点医术了。
她刚定下要开口,对面恩人却举掌压下,他不说话,只是摆了摆手,然后转身要走。
宁月怎能让这样的恩情被欠下,一时来不急多想,拉住来人手腕。
山风正好吹起,抚过宁月的发丝,无意将恩人的指尖轻轻勾缠。
恩人一怔,以他的武功竟一时挣脱不掉宁月这把子力气的纠缠。
宁月看准时机,冰凉的手指下一瞬就已然切准了男子脉络。
“恩人莫见怪,小女一身别无长处,只有绵薄医术,想为恩人调理身子。”
宁月边探脉,边解释,边观察恩人神色。
要是对方厌恶,她也绝不多多纠缠。
好在恩人只是愣了一下,便由她去了,甚至还转了转手腕,到她更习以为常的角度。
要问医师喜欢什么,那便是配合治病的病人了。
宁月无意识唇角露出一个笑来,细细开始辨脉。
没想到这恩人竟真是需要好好看看的。
他脉象及其不稳,像是受了不轻的内伤,虽然似是吃过什么疗补了一点,但仍不够把底子治好。若能以她的法子和方子照料看顾,静养一个月或许能好得全些。
宁月下意识往怀里翻了翻,却并找不到她前世那般常备诸多伤药,她才反应过来,这不是前世。她随身至多只带了方便随时记录的手札和炭笔。
“恩人内伤不清,若不想留下病根,还是需要按照药方,再好好静养些时日才是。”宁月撕下手札的一页,写好药方交到恩人手中,看他沉默,宁月又犯了医者的老毛病。
“如此深山,恩人来了便是劳心动气,着实不该来,还是早些回去吧。”
“……”恩人看着她,却无言语。
宁月被看着有些不自在,细想了想这短短相处,不确定地补了句。
“恩人可是不好言语?”这句话,宁月边说边打手势,是将前世时学的与哑者交流的手语一同问之。
看她比得真挚,恩人眼底闪过一丝细不可查的笑意,终于有了反应,指了指山上。
这么重的伤还去寺庙?定是心中所求迫切吧。宁月不理解,但尊重。
其实今日之事到了这里,宁月本也没有上山的必要,但她又不能随手抵消了这恩情。她看着恩人,定了定神色。
“那我二人便一同上山吧,恩人救我一命,路上我自会照应恩人。”
瘦弱的姑娘倒也一点不觉得她这话有何不妥。两人一个白衣轻纱,如同一团山间随时会消散的云雾,一个挺拔如松,长剑凛然,一同上山之时,从背后看来怎么都像是后者在照应前者。
两人行路,虽一路寡言,却比一人之时少了几分苦寂。
等天水寺的匾额出现在眼前,宁月终于松下一口气,刚想转头与恩人说话,想让对方可在离开寺庙之后,去山下的宁家医馆瑞君堂治伤,不收钱。
可转头之后,哪见人影。
宁月的嘴白张了张,只道是自己不懂江湖豪侠的做派。
既然恩人不在,宁月便想打道回府,另谋“死”路。
可刚踏出两步,一个白眉僧人从门中探身,叫住了她。
“这位施主,相见即是有缘,要不要求上一签。”
宁月认得这白眉僧人,名叫了缘。许多香客多次登临天水寺便是为了找他解签的。天水寺的签总是格外的灵,而在这僧人签语的开解下,许多香客也真正遂了心中不平。但就是这僧人时常云游,宁月前世从没有运气碰上一回。
今个儿,倒是巧了。
宁月正好也好奇自己这游魂之人能求出何种签文来。
摇了签,宁月拿着标着下下签的签子换了签文交给了缘大师。
了缘大师展纸一看:
丹灵投道,素魄归心。
慈悲作引,再入轮回。
他白眉一挑,宁月看清了那轮回两字,也眉尾一跳。
还真是有点玄乎。
“宁小施主,所求为何啊?”
“生死之事吧。”
这是宁月如今的当务之急。
“若是求生,恐怕……”了缘对着正直花龄的宁月,有些不忍。谁料少女只是轻轻摇头,稚嫩的眉眼往深望去,却如平静无澜的湖泊,说起话时唇角甚至带着一抹浅笑。
“我问求死。”
话落,殿前百年老树那浓绿枝叶竟无风而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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